对故乡的情结,是每个人一生都做不完的梦,虽然梦里走过的足迹大相径庭,但那份共同的怀旧情愫,一如故乡的汾河水流淌不尽。
我的情结是一个他乡变故乡的地方——富家滩。确切地说,富家滩是一个小镇的名字,而我指的是位于小镇上的国有煤矿,我是矿工子女,记忆皆由煤矿说起。
富家滩与我的家乡南关仅隔十来里,同属一道岭,共用一条河,就如住在隔壁的邻居。小时候,人们要去富家滩,除了坐定时定点的绿皮火车,便是沿着铁路线徒步丈量。
我对富家滩的印象是从五六岁开始的。记得一天,邻居家来了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男孩,因难得见到外来客,小伙伴们都聚在一起围着他问长问短。只记得小男孩用家乡话介绍自己是富家滩的,之后的话都被淹没在嬉笑玩闹中。其实孩子们对从哪里来并不关心,重要的是多了一个玩伴。那个暑期,我们成了最要好的朋友,他的独特口音让我记住了富家滩这个地方。从那时起,富家滩于我,因这份记忆,冥冥之中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。
我七岁那年的清明节,大姐带回用白绢纸叠花的家庭作业。因为学校要组织大家到富家滩的“万人坑”祭奠。“万人坑”这三个字,对我来说像是一张细思恐极的图画,贫乏的想象力竟即刻绘出一个巨大的土坑,接着便不敢再想……那时消息很闭塞,这件事激起了院里小孩的兴趣。听说大姐有如此重要的行动,还没上学的小孩子们结伴等候在校门口,目送上百名小学生带着水壶干粮,举着白花圈慢慢走远……
大姐是带着任务去的,回到家时已是下午三四点,小伙伴们早已搬上凳子静静等候,大姐过了把讲故事的瘾。“我们沿着铁路走了好久,饿了吃干粮,渴了喝水。大约一个多小时,在富家滩矿入口不远处,看到一个写着‘汾西矿务局阶级教育馆’的二层楼房,门口早已站满了前来参观的小学生。进入馆中,里边的空地上摆满了白花圈,馆的中央摆放着一个很大的沙盘模型,上边有日本人鞭打欺压矿工的场景,有矿工艰苦的工作环境以及日常劳作、生活的状态。讲解员说生病的矿工没有条件医治,被日本人直接扔到坑里活埋,因人数众多,被人们称为‘万人坑’。那个地方在远处的山上,我们在馆里通过仪式进行悼念……”大姐用流水账的方式讲述了那次经历。虽说没有亲眼看到“万人坑”的情景,讲解的也仅仅是部分真相,但这种口口相传的形式,让孩子们熟识了富家滩人所经历过的沧桑和苦难,萌发了家国情怀。
后来,大姐考上了成立不久的富家滩高中。据说当时师资力量雄厚,整合了南四矿所有高中的精英老师,组建了这所富家滩的最高学府。记得一周当中,母亲总会抽时间做些可口的食物给大姐送去。二角钱的车票,十来分钟的车程,家人像走亲戚似的往返于富家滩和南关之间。也许是对陌生地方的好奇,或是对坐火车的向往,几次央求母亲带我一同去,母亲都以怕添乱为由拒绝了我,这成了我幼小心灵的一个遗憾。这个遗憾,也让富家滩成了我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。
时间如川流不息的汾河水,按着既定的节奏,转瞬即逝。后来我也离开家乡,到外地求学,可每当火车路过富家滩时,我都会观望,总怕忽略了什么,总感觉自己与这个地方有未了结的情缘。果然,高三那年因病未参加高考,大姐找到了已是校长的、当年的高中班主任,希望我能在那儿复读。富家滩接纳了我,也圆了我儿时的一个心愿。校舍还是大姐用过的旧校舍,梁上依稀还萦绕着朗朗书声,坚守着故土的老师们已两鬓花白,却仍践行着“春蚕到死丝方尽”的使命。
课余时间,我会亲近一下富家滩的山山水水,体验一下印象中和现实版有何不同。九十年代初期,富家滩矿井已不再生产,职工大部分分流出去。走在马路上,两边的排房门口都是老人歇息的身影。排房尽头就是富家滩曾经的繁华地带,有几间店铺、几个摊位、一两间饭店、一个邮局、一个已经关闭的文化宫,这些构成了富家滩相对集中的消费阵容,让人有一种“门庭冷落车马稀”的感慨。我沿着这条路往前走,过了马路,就是“阶级教育馆”,十来年的风雨锈蚀,馆上的字迹已经斑驳,墙体也出现裂纹,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,没有了昔日的辉煌。馆的左边是汾河水,哗啦啦地诉说着昨日的蹉跎过往。
从北到南,我仅用了十来分钟便丈量完富家滩矿的领地,不免生出许多感触:没有灯红酒绿,没有高楼林立,没有车水马龙,就这样一个巴掌大的地方,却承载了几多灾难、几多沧桑、几多历史的厚重。由于学业的繁忙,我只是走马观花地了解了富家滩的一些概貌,但我知道,在某一个排房的某一个老人的记忆里,一定深藏着富家滩的灵魂,富家滩的秘密。也许,这就是富家滩的特点:不拼颜值,只讲内涵。
毕业后,我考上了矿务局护理学校,分配了工作,认识了现在的老公。闲聊起来,老公的故乡竟是富家滩。老公的爷爷是富家滩第一代建设者,老公的父亲从小在富家滩长大,说着一口标准的富家滩“小太原话”,其实这个口音在我心里一直是个谜:矿务局南边的四个矿都隶属于灵石,除了两渡的话音趋近于普通话,张家庄和南关无疑都是标准的“灵石音”。一次,一家人吃饭时,我和公公聊起了这个话题,公公也打开话匣子,和我说起了富家滩。五十年代初,富家滩开始成立煤矿,隶属于太原的管理机构。当时相当一部分管理人员和技术人员都来自太原,久而久之,矿区的官话就演变为具有太原口味的“小太原话”。公公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成长起来,俗话说乡音难改,调到高阳工作已经三十多年,公公一直有着浓浓的乡音。
还没等我发问,公公继续开始他滔滔不绝的讲述。四十年代初,富家滩一带发生了少有的干旱,由于当时的生活卫生条件极其艰苦,缺水少粮,矿工中百分之七八十的人感染上了伤寒,有一定的传染性。日本人为了保存劳动力,为其源源不断地挖煤,采取了残酷的“隔离”政策,将病情严重的矿工以“特殊救护”的名义抬出去,活活掩埋。这个事件发生的地方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“万人坑”。公公抑制不住情绪激动:“富家滩人是用生命推进了煤矿的发展。”
1956年1月1日,汾西矿务局正式成立,地址设在富家滩,充分奠定了富家滩在煤矿中的地位,后来随着矿务局的逐渐发展壮大,总部搬迁至介休,而富家滩辉煌的历史也载入史册,刻在那代人的记忆中。公公的这番话,让富家滩在我心中丰满起来,同时也对公公离开家乡四十多年,用乡音固守着那份乡恋充满了深深的敬意。
前几年,通过合并改制,富家滩划归为南关辖区,这位耄耋老人终于有了归属,这两个昔日分不开的近邻终于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人。于我而言,婆家、娘家、他乡、故乡终于有了统一的名字——家乡。
从小时候的印象、大姐的相传、自己的经历,再到公公的讲述,富家滩是什么已不重要,那种情已经深深扎根于心,生长成自己的血肉,于情感上来说,就是乡愁吧。
(作者单位:汾西矿业职工总医院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