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,还在睡梦里的我被一阵手机铃声叫醒。
“喂,你是林风吧,你母亲给你捎来了东西,下楼来拿吧。”
我一猜,母亲捎来的肯定是月饼。前几日,母亲打电话说中秋节快到了,想给我做几个月饼,当个零食吃。我百般推辞说胃不好,吃甜食会胃酸,这是其一。其二是,母亲今年已七十岁,因脑梗身体一侧的胳膊和腿脚不灵便,尤其是手,即便是握个小东西都使不上劲,何况做月饼需要完成揉、捏、包、擀、压、烤等多道工序,这对于母亲是何其艰难。我坚决不同意,可母亲执意要做。她知道我喜欢吃她做的月饼,就说少吃点不碍事。没想到,捎来得这么快、这么早,天才刚蒙蒙亮。
果不其然,是一个糕点包装盒。我撕掉胶带,打开来,里面放着十个黄灿灿的月饼,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微黄的芝麻;拿起来,还有灼灼的微热,捏一捏,酥软酥软的;掰开来,是层层叠叠的核桃仁、花生仁、葡萄干和红糖挤在一起;咬一口,满口的香甜酥脆。当我从月饼中牵出了一根银发时,我的手指竟无法捏紧这轻细的一物,如同无法搂紧母亲单薄的身影一般,心中顿时生出阵阵疼痛与温暖。
我的母亲,与众多母亲一样,从怀胎的那一刻起,就把爱种植在子女的生命里。即使在脐带剪断的那一瞬间,即使远隔千山万水,供给生命体的血液与爱也不曾停止。每当我触及到肚脐便会一次次感受到母亲的存在。这么多年,母亲给我做过多少饭,洗过多少衣,打过多少电话,甚至寄过多少钱,我真得无法数清。光吃过母亲做的饼,就有干饼、煎饼、油饼、锅贴饼、石头饼、搽酥饼等好多种。若要问我哪种好吃,我已分不清,但有一次吃的葱花烙饼是最香的。那时,我在邻村上初中,两个村相隔三四里,学校条件简陋,不能住宿,每日需走读。深秋时节,天已转凉,秋雨一下就是好多日。晨课是从六点到八点,然后放学回家吃早饭。我们这些邻村的孩子是冒着雨、踩着泥一路跌跌撞撞到学校的,不想因吃顿早饭而来回奔波,于是有亲戚的就去了亲戚家,没亲戚的就只好在教室忍着饥饿写作业。
也不知母亲是如何知悉有个同学没赶上晨课,竟让他给我捎来了早饭。一块塑料里包着白纱布,白纱布里裹着早饭,打开一看,顿时香味扑鼻,原来是五六张葱花烙饼。那时经常吃的是高粱面、玉米窝窝头,能吃上一顿白面已经算是享福了,更何况是白面葱花烙饼。我狠狠地咬了一大口,满嘴留香,说不出的好吃。一招呼,其他同学也围了过来,两三下就一扫而光。我不知道母亲为我这顿果腹之餐费了多少心思,而我仿佛看到了一边往灶里加柴禾、一边被烟呛得直咳嗽的母亲。
这样的情景,和现在如此相似。不同的是,当年我才十三四岁,如今已近天命之年,而母亲依然这般牵挂。从百里之外、历经两个多小时的路途颠簸,月饼到了我手上尚有微热。究竟父母亲凌晨几点就开始做月饼?我想象得出母亲揉面、包馅和父亲压饼、烤饼时动作僵硬的模样。前段时间回去看望父母时,二老已经在准备做月饼的馅料。父亲拿个小榔头,一锤一锤敲打着核桃,稍捏不紧,榔头落下核桃就被击跑了。母亲把敲裂皮的核桃用改锥撬开,一点一点挖出果仁。也不知是改锥不听使唤,还是核桃太圆滑,虽然母亲戴了手套,但改锥不时还是会捅歪,戳在母亲的手上。原料准备好后,父亲开始在煤气炉上炒面、热油,而母亲则用烤箱烘焙核桃仁、花生仁,焙熟后再切成丁。最后把核桃丁、花生丁、芝麻、葡萄干等与炒面、白糖、红糖放一块,加入熟油搅拌在一起,这才算完事。父母虽然老了,背驼了,腰弯了,手枯了,关节生锈了,腿胯都磨得转不动了,他们依然重复着几十年的生活,再琐碎也没有一点点偷减的意思,用忙忙碌碌把生活过得有声有色,并把对儿女的爱都倾注在对生活的精心打磨上。
哀哀父母,生我劬劳。当我享受着这无止尽的亲情时,也被一段视频震撼了:地震将房屋夷为平地,救援人员从废墟中好不容易救出了一对母子。因有母亲的拼死保护,孩子尚无大碍,而母亲蓬头垢面,满脸血污,奄奄一息。她留给孩子与世界的最后一句话竟是——“我想再给孩子喂口奶!”当孩子吮吸着混合着血液的乳汁时,停下了哭声,而全世界却被哽咽与泪水淹没了,被这人性中最伟大的爱击穿了……幸运的是,我还有母亲在,还有可以安放我悲伤与怯弱的襁褓在。
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。这好像是上苍专对母亲说的。月饼还未吃完,母亲摔了一跤,股骨骨折,住院了。母亲躺在病床上双目紧扣,面色苍白,一言不发,稍一动腿便直喊疼。医生拿来一把电钻,一根钢针,从小腿膝盖处钻了两个眼,穿过钢针,吊三个五公斤的砝码牵引上,才稍微缓解疼痛。这也是手术前的辅助治疗。疼痛是减轻了,可母亲躺在床上成了固定的姿势,不能翻身,不能坐,特别是大小便也必须在床上。时间一长,母亲就受不了了,面露苦色,眼和嘴角也扭出了结。我无法替她承受此般难受,只能经常为她揉揉腿、搓搓背,缓解痛苦。母亲说:“假如能替你们把人世间的苦全吃尽,所有的罪全受完,也不枉病一场。”
疾病的折磨和这种行刑般的治疗,让人倍感煎熬。母亲每日越来越少进食,令我们做儿女的无比焦虑。我问母亲究竟想吃点什么,她沉默了半天,说家里还有几个月饼,你回去拿来吧。我没有回家拿,而是在医院门口买了几个。买回来后,母亲她瞥了瞥,就放在一旁再未触碰。无奈我只好回去拿来。那是一个上了釉的黑陶罐,里面的月饼虽已搁置了十来天,色泽却依然如初。母亲捏着闻了闻,眼角便露出了喜色。她说,就是这个味道,我这是按你姥姥教的做的,一模一样。姥姥已经去世十来年,母亲还在念叨她。母亲也在想她妈妈,想那个给予她生命和真爱的女人。天堂,不远,就在她心里。一个月饼,便是来回的渡船。
立秋、白露、秋分一过,又到中秋了。月是故乡明。许多浪迹天涯的人都要回家。母亲告诉我:“今年你也要回来吧,妈老了,做不动月饼了,妈教给你,你学会就能做给妈吃,那样可以年年看见妈,看见你姥姥,看见乡下老院中的茅屋与炊烟。”
(作者单位:汾西矿业贺西矿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