傍晚时分,公园里还有些空荡,广播里的音乐轻得像溪水,厚重的男中音读着孟浩然的诗:“开轩面场圃,把酒话桑麻。”
翌日,出行的途中,车窗外,正是金黄的麦田,麦浪翻滚,一眼望不到边。金色的阳光在麦尖上跳着舞,热烈奔放,叫人想起儿时故乡收麦子的情景来。
端午的粽子吃过,饭桌上,父亲抹一把嘴,把筷子一放,静静地说:“明儿个,咱家的麦子也该收割了。”
这随口而出的话像一句冲锋号,我们听了都心里一震,好像要上战场一样。他从北房里拿出闲置了一年的麻绳,一条条地捋顺。爷爷翻出那块磨瘦了腰的磨石,把生锈的镰刀磨出锋利而明亮的笑意,一把把挂在窗棂上。
天亮得真早。
清凉的晨风中,麦香浓郁。树上的叶子哗啦啦地唱着歌。那头骡子拉着车,不情不愿地走着,且还不老实,时不时要逮一口路旁的芨芨草。我们像出征的战士,一个个,沉默着、也兴奋着,去征讨粮食。
好辽阔的麦田,麦穗沉沉地在风里摇。
无须言语,几个人自觉地,一字儿排开,弯下腰,齐刷刷地挥起镰刀,噌、噌,收割的声音清脆悦耳,规律又急促。果然是打仗。“龙口夺食”,父亲这样说,“太阳太毒,熟过了,麦粒就蹦到田里可惜了,遇到雨天,麦子全要发霉,再遇上刮风,麦子倒了不好割,这时节,一天都不能耽搁。”说完,他又俯下腰去。
麦芒扎得胳膊疼,汗珠子一会就湿了衣服。站起来,正好有一缕风从坡顶滑下来,滋滋的凉。太阳却早已出来,白亮的阳光粘在人的身上,渐渐有了热力。咝的一声,长长的,细细的,是酸枣树间传来的蝉鸣,牵引出人心头的一丝焦躁来。
麦子们安静而乖顺地躺在田间,遍地金黄。远处,弯曲的小路上,母亲挑着担子来了,一边是篮子,放着馒头和菜,另一边是坛子,盛着的是小米稀饭。能歇一歇了,母亲喊过我们。我们甩下镰刀,一起围坐在地头,一手抓馒头,一手捏筷子,望着山坡下,远处是绿树葱茏的乡村和飘渺的炊烟,这样的饭吃出不同以往的香。
收割完,田野便秃了一块。放下镰刀,汗还来不及擦。马不停蹄地,铺绳子,捆扎,要把这一年的收获紧紧地系住。架车,装起满满的喜悦。拾麦穗,颗颗都是汗珠子,一粒也舍不得丢。麦个子们被拉到了干净整洁的麦场,墩得那么瓷实。麦垛要垛得齐整,最下一层要麦穗朝上,这样遇上雷雨天气,麦粒便不会受潮,麦垛也好用塑料布遮盖。麦场是前几日便用碌碡轧平的,要一遍遍地洒上水,一圈圈地轧,才会轧得平整光洁。农家一年的口粮都要从这里辗轧出来。
中午的太阳更加热辣辣地毒,碌碡一样碾在人的背上,感觉身体要冒了烟,人像一块石子,浑身都是滚烫的。大人们都戴了草帽,小孩子都不肯戴,田边路旁有槐树,便调皮地折几枝槐树条戴头顶,好似电影里潜伏的士兵。但是一点也不管用,太阳的火舌骄横地舔在人身上,贪婪地吸吮那些带盐的水分。长长的地垄总也割不到头,麦田也似乎望不到边。那边,父亲已割完一垄,站在地头鼓舞着我们。我们便一个个弯下腰,展开了竞赛。你追他赶地,竟也不觉得那样累了。但是不能急,有时镰刀钝了,会滑过麦杆,割到脚。
又一块麦田被收割完了,抱起一捆麦子去捆扎,抱起来,麦杆下伏着一只癞蛤蟆,懒懒地跳开。甚至有时是一条蛇,蜷伏着,凉快着,不肯走,吓人一跳。
中午饭吃得比平时要多,觉却不能睡,屁股还没挨着炕头,大人们又喊着下田了。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一样。但一到田间,立马又有了精神。依然是马不停蹄地,你追我赶地收割,噌、噌。麦子们渐渐匍匐在地,太阳一点点地斜下去,又渐渐没入西山,一丝凉意升起来,一弯月牙升起来,弯弯地像镰刀,忙碌的一天被它悄然收割去了,人的力气也被它收割去了。望着远处的山,问爷爷:“那是什么山?”“牛头山。”爷爷悠悠地说。又悠悠地吐一口烟圈,他远望的目光一时收不回来。
收完坡地收平地。二十几亩的麦子都要用镰刀一把一把地收回来,再一捆捆、一车车,送到打麦场。谁家也不敢怠慢,一家老小齐上阵,争时间,抢速度,几天下来,人就散了架,可是要撑着,一刻也不敢松懈。早晨要赶在太阳前头,晚上要回到月亮后头。这情形,正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写照。
是一个好天,太阳最毒的时候就是好天。因为要碾麦子了。一大早,麦子被一捆捆解开,摊,摊到麦场里,要立着摊;晒,晒到午时,麦杆都要被烧着了;翻,翻几个来回,麦杆要被晒个遍;碾,牵出骡子,驾起碌碡,一圈圈地碾,像秒针一样不停地转。麦粒脱壳了,一粒粒蹦出来,麦秸压扁了,一根根光洁柔软。拿起木杈,一起去翻,又辗过几遍,麦粒就全出来了,庄稼人的口粮粒粒都是金子。麦秸被挑起来,一层层,垛成馒头一样的小山。家家的麦场都垛起了馒头一样的小山。满场子的麦粒被推到一起,等傍晚时起了风就开始扬场,麦粒黄灿灿地成了堆。垛麦垛,扬场,都得要好把式,一般人干不了。小孩子们见了麦堆,急急地踢掉鞋子,赤脚踩进去,麦粒挠着人的脚心,又酥又痒。你拿簸箕,他撑口袋,一会工夫,那些干瘪的口袋都变得肚大腰圆了。大人们疲累的脸上也终于撑出些舒心的笑。
来不及拉回家的麦子,晚上要守着。把白亮细密的麦秸,扯上一把,随地铺开,靠着麦垛,要不要席子都成。被子或者是麻袋,常常忘了盖。天上的星星亮晶晶地,眨着眼睛不说话,没看几眼,人已经累得入了梦。早晨醒来,身子是蜷缩的,胳膊有点凉,被子卷在一边,摸起来有些潮。
还要挑一个好天,晒麦子。麻袋里倒出来,像金子淌了一地,铺满麦场。家家都出来晒,一块块,一片片,是农家最幸福的拼图。
晒麦子是小孩子的专利,拿一支耙子,木齿的,不时地耙一遍,每一粒都要翻几趟身,晒得通透。阳光好白,地好白,麦秸好白,满世界都是白亮的。人在阴凉处,把一本书看。什么时候睡着了,醒来,一起身,惊起几只麻雀。
耙子是九齿的还是十一齿的,耙得麦粒咯咯地笑,它们一定被耙得痒了,一个个笑着,跳着。脚不敢光着了,踩在上面有些烫。
麦子们归了仓,大人的心里都踏实下来。最繁忙而紧张的季节过去了。谁都被晒得黝黑,裸露的肌肤也被晒脱了皮。人和骡子都瘦了几斤,但人和骡子的口粮都有了。
再望一望深情的土地,人像打了胜仗一样地高兴,甚至,也有些自豪。田野中,麦茬齐整,赶着套种下的玉米已冒出了新绿,那绿俏俏地,盈盈地,翠翠地,在风里飘摇,壮大,好像让人又看到了金秋的希望。
(作者单位:汾西矿业贺西矿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