真是个寒冬。十来年了,还从没这样冷过。风起时,天寒地冻。埋头走在路上,就像有无数面刀片划过脸颊,刺得人生疼。手如果裸露在外,不消片刻,就要冻得失去知觉。进到屋里,要缓好一会说话才能不哆嗦。
荒芜的田野也瑟瑟地,发着抖。路旁的枯树和那些未除尽的杂草以及作物,都冻得啸叫起来,尖锐地像刺刀。村庄里的房屋都各自缩成一团,硬着头皮顶着。巷子里、小路上,半个人影都没有。半天,有一辆车驶过,像个惊惶的逃兵。
“好狗日的。”信德老汉骂了一句。他打开屋外的水缸,才发现水面已结了厚厚的一层冰。只好又哆嗦着返到屋里,随手拿了把斧头,吃力地砸了半天,才砸开一个窟窿。
真要冻死人了。他今年已七十四,这样的酷寒,他也好久没遇到过了。小时候可能是冷的,可那时候调皮,火力壮,根本顾不上冷。成了家,夜夜抱着个“贴身棉袄”,也只记得暖了。只是老伴刚走那年,才感觉冬天一下子冷了很多,夜也长了很多。屋外的北风总是吹不完,呼啦啦地不肯停歇。
一个人,再短的夜都漫长,更何况严冬的长夜,简直没有头。孩子,信德老汉倒是有两个,一儿一女,可都不在眼前。小女儿远嫁到了外省,一年到头,难得回来一趟。大儿子倒是在一个村里,却在别处另盖了房子。虽然隔三差五也能遇着,可儿子从不主动嘘寒问暖,好像怕被人粘住一样。偌大的院子,就他一个人守着,没有鸡,也没有狗,只有风,只有雨,时不时搞出点动静。
信德老汉倒也自在,饿了就自个做点吃的,糊弄肚皮。懒了,就多躺一会。可是人老了觉也少了,要么睡不着,要么早早地醒了。醒了就一通乱想,杂七杂八,都是些从前的事,从前的人。想孙子,想姑娘,更多的还是想陪了他半辈子的老婆子。可怜的老婆子,才五十多就早早去了,一辈子也没享过什么福。拉扯儿女,照顾公婆,真是不得闲。可是去得早原来也是福呢,如今落下他一个人,没人疼少人问,才真是可怜。当初,还不如随老婆子一起去了的好,儿女也省心,自己也不用遭罪了。最近,他总这么想,有时在黑夜里也会心里一亮,或许哪天大儿子想通了,会把他接过去一起住呢。
早几年,孙子孙女还老在跟前晃,信德老汉一点也觉不得闷。后来孙女一嫁,孙子常年在外打工,见个面都难。难,人这一辈子就是个难,谁都不容易呢。可是再难,唉!信德老汉一想到这,心里就觉得堵。就是住到儿子家,自己也不会给他们添麻烦的,只是想有个说话的人在跟前。
幸好,他还有一群老哥们,都是年过半百的老汉,整天没事,在他这里支个摊子,打牌,喝茶。也不赢钱,也不输烟,可大家玩得都很起劲。赢了,洗起牌来,腰板都直;输了,吹胡子瞪眼,把对家骂个半死,比丢了二百块钱还来气。吵闹笑骂,倒显得他这屋里院里有了人气儿。
气温骤降了小半个月,忽然又一天比一天变得暖和了。村口,广场边的台阶上又多了打球的孩子和晒太阳的老头老太。
这么好的天,信德老汉也舍不得陪他们打牌了。他和别的老头老太一样,或坐或靠,也在台阶上眯着眼睛晒太阳。
冬天的太阳真好。风一停,天空蓝莹莹的,蓝得晃眼。太阳一出来,暖洋洋地洒下来,整个村庄好像都裹到了棉被里。阳光一丝丝、一缕缕钻进人的衣装,又钻进人的身体,像女人温暖的手,像细细的火苗,抚摸着,烘烤着,锈死的身体原本像一条冻僵的蛇,现在倒像是苏醒的龙了,浑身都变得舒展,浑身都充满了力量。阳光真好,好像血液慢慢渗到人的血脉里,又像春水悄悄潜到人的经络里,让人有说不出的舒适。
信德老汉有些困了。这阳光,像母亲的手呢,那么暖,那么轻,那么柔。在这久违的阳光里,他只想眯着眼打盹。
旁边的几个老头倒是不困,慢悠悠地说着话。一个说:“今年的冬天真上劲啊。”一起头,其他人马上附和,可不是,家里的塑料桶都冻破了,有好几年都不冻手冻脚了,那几天冻得人厕所都不想去。一群人轻轻聊着,说谁家的小子出息了,年薪十好几万,谁走背字儿,贩卖辣椒赔了大几万。又说起谁的身体如何如何。可是谁都不说,常来的两个人再也晒不上太阳了。一个是瘫了一年多的福满老汉,一个是村西头的耀光叔。福满,天气好的时候,总被儿子们推出来晒暖,但毕竟,身体和岁月都不饶人,没想到耀光才六十出头,就耐不住冷了。
冬天真是个坎,每个冬天,总要带走一些人。
现在好了,最冷的季节一过,不几天就要立春。一想到春天,谁的心里都轻轻一震。迈过一个坎,又是生机勃勃的好日子。眼前的田野也好像攒足了劲,要抖个激灵,或急急地撑出一棵小草来。阳光停在人的眼睫毛上,让人有些恍惚,好像某个刹那,看到麦苗齐齐地长了一截,看到田野舒展了下筋骨,又盈盈地绿了。
万物生长靠太阳。人也是庄稼,阳光足,就长得旺,精神足,心气儿也足。老人们东拉西扯,直扯得太阳爬到了头顶。
“信德,回家吃饭喽。”老伙计们抬起屁股,一个个走了。信德老汉喉咙里答应一声,又接着打盹。走吧,都走吧,走了这阳光都让我一个人享受了。他有些贪婪起这一片阳光了,阳光白白的,亮亮的,好像一个清新又温暖的梦。好像梦一醒,就再也晒不到了。他袖着手,低埋着脑袋,眯起两只眼,任阳光温柔地包裹着他。
真想这样长睡不醒。可是不一会,他听到小孙子在推他,“爷爷,回家吃饭了!”
小孙子?不是一直在外打工嘛。是赶回家过年来了?他闭着眼,嘴里说了一声,“好,你先回,爷爷一会就回。”又好像什么都没说。过了好久,他又听到有人叫他:“老头子,回家吃饭了。”这声音好像老婆子的,又好像不是。怎么会呢,老婆子都走了十好几年了。一定是在做梦。可是这梦好长好香,他一刻也不想醒来。他想再多睡一会,等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来叫他。
偌大的广场静悄悄的,温煦的阳光也静悄悄的,它用触角轻轻地去推信德老汉,却使他睡得更沉了。
新的一年来了,红红火火的,生机勃勃的。这时的乡村真红火。所有在外的人都赶回了家,都是在外打工的少男少女,壮男壮女们。他们一回来,村庄也一下子鲜艳起来,年轻起来,到处是时髦的衣装,到处是欢声笑语,到处是活蹦乱跳的身影。乡村的路上,车来人往,都是走亲戚的人们。这几天的太阳更暖和了,台阶上的老头老太们也比以往多了些,他们幸福地晒着太阳,盼着又一年的好光景。可是信德老汉的老哥们们不免会在心里说,年关真是个关呢,有的人过来了,有的人再也过不来了。
可这念头也只是一瞬。阳光那么好,好得让人忘了刚过去的冷,好得让这个世界都显得那么空幻那么假。
(作者单位:汾西矿业贺西矿)